张松建个人与国族之间太平洋战争中的诗人路
本期推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张松建老师的论文,原题《现代汉诗的文学反叛:路易士、罗寄一、穆旦的诗歌肖像》,载香港《今天》年春季号。 一、诗人小传 路易士(—),本名路逾,祖籍陕西,生于河北清苑。父亲为革命党人,为工作需要而辗转于大江南北。路易士自小跟随父母一起,流寓昆明、北平、武汉、上海、广州、香港等地,十一、二岁时,定居扬州。在扬州,路易士接受中小学教育,发展出对文学、音乐和美术的爱好,长大成人,恋爱,结婚,写诗。他在武昌美专和苏州美专读书,毕业后任职于乡间政府机关。三十年代初期,路易士混迹上海文艺界,与徐迟、戴望舒、杜衡、施蛰存、鸥外鸥、李白凤、韩北屏等交游,开始在《现代》杂志发表诗作。创办过《火山》、《菜花》(出版一期即停刊,《诗志》继起,仍以“菜花诗社”之名,出版三期停刊)等刊物,出版《上海漂流曲》、《易士诗集》、《行过之生命》、《火灾的城》四部诗集。[1] 一九三六年春季,路易士东渡日本,在东京学习日语和美术,喜欢塞尚、马蒂斯、毕加索这些离经叛道的画家[2],自觉抵制“左翼思潮”和“国防文学”。六月份回国,与戴望舒、徐迟一道出资创刊《新诗》,在上面发表一些诗作。中日战争爆发后,路易士辗转奔波于上海、扬州、武汉、长沙、贵阳、昆明、香港等地,在香港的《星岛日报》副刊“星座”上发表诗文。先后出版《爱云的奇人》、《烦哀的日子》、《不朽的肖像》、《出发》、《夏天》、《三十前集》六部诗集[3]。需要指出,路易士还积极参与文化汉奸活动,成为时人眼中的“大东亚文坛上的健将”,[4]虽遭左翼批评家和正义人士的抨击,但是他径行独往,拒绝改悔。[5]一位作家以漫画般的语言刻画路易士的言行举止—— 与“苏青”齐名的男作家,要算路易士了吧,天天撑着手杖,吸着板烟,在马路上散步,一副高傲的样子,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大诗人,写写“鱼”诗,倒也罢了,有时神经发作,要写几首政治诗,反英美,反“重庆”,反共,拥护“大东亚”“伪政府”的口号,都在他的诗里出现,有人劝告他,他竟说:“抗战如果成功,他等着杀头!”可是近来,有人看见他露着一幅可怜相,颇有想念几首胜利时的样子。[6] 路易士还招邀北平、南京、镇江等地的友朋,在一九四四年春季、一九四八年秋季,创办新诗社团“诗领土”社和“异端社”,出版过短命的《文艺世纪》、《诗领土》、《异端》等杂志,同时在上海、南京大大小小的各色报刊上——譬如《中华日报》副刊、《语林》、《小天地》、《风雨谈》、《苦竹》、《文帖》、《上海艺术月刊》发表诗作和诗论。路易士与其他沦陷区作家,例如张爱玲、杨桦(即“杨之华”)、胡兰成、柳雨生、陶亢德时有往还,其中一些人有明显的日伪倾向,他以极端个人主义姿态提倡“纯粹的诗”,坚持高蹈的、精英的立场,敌视俄苏文艺,反对文艺大众化。[7]战后,路易士坚持现代主义的追求,翻译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作品。[8]一九四八年,在十四年内出版十部诗集之后,这位被杜衡夸奖为“产量极丰,几乎每天必有所成”[9]的诗人,这位被南星吹捧为“以只手举着新诗的火炬”[10]的作家,终于离开大陆,移居台湾。路易士在那里揭起“现代派”的大矗:“领导新诗的再革命,推行新诗的现代化”,终为台湾诗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。 二、“诗歌烈士”的自画像 路易士坦承:“我之为诗,纯粹是以自我为出发点”[11]对于内在世界的感受、情绪、直觉的无遮拦的表露,构成其诗的整体特色。在《爱云的奇人》这首诗里,他对于俗世傲然宣布—— 我倘能自在地行走于 一片青色的沙漠上 则我将低低地唱一首诗歌 (那不是你们爱听的) 而我底歌是唱给 一片青色的沙漠听的[12] 不难想见,路易士诗最凸出的主题是“岩石般的孤独和遣不去的哀愁”(《五月为诸亡友而作》[13]),不少评家已指出这点。譬如奚密认为:“纪弦早期作品中最不可忽视的主题当属孤独——尤其是作为一位诗人的孤独。孤独的意义是双重的。首先,自我、真我必须在孤独的状态下才能显现、完成。……孤独的另一层意义在于诗人对理想不懈的追求,而使他注定了与世界疏离的命运。前者是正面的,肯定个人的存在,而后者往往隐含着寂寞和愤世嫉俗的感慨。”[14]当然,路易士的诗格与人格可以相互印证:故意把世界树立为自己的敌人,孤冷狂傲,神经质的内省,行为举止的表演性,这是他留给朋友们的鲜明印象。诗人的早年友人王绿堡说: 易士是个感情脆弱而个性又很强的人。因了前者,他是比谁都容易感伤,因了后者,‘恨’在他心中又特别容易产生。他很容易同别人冲突。他不满于环境。所以他反抗性也就很重。当他的烦闷,憎恨,没有一种正确的信念去指导和安慰他时,必然的使他写诗来发泄这情感。[15] 文学知己胡兰成笔下的路易士,“是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,贫血的,露出青筋的脸,一望而知是神经质的。他那高傲,他那不必要的紧张、多疑、不安与顽强的自信,使我和他邻居半年而不能丢开矜持。”[16]不过从宏大的历史视野和文化语境观之,路易士诗的“孤独感”有超乎此者在。进而言之,在现代社会,诗人因处于“边缘”地位而产生刻骨铭心的孤独感,产生一种杜衡称之为“二十世纪的烦忧”[17]的东西。诗人“在家”却有“无家”的感受;诗人“在世”却得不到“世人”认可,自我隔离在象牙塔里,将自我价值的定位寄托于后世的发现。这等同于另一种形式的、内在的“放逐和流亡”。这种驱离原乡、永绝家园的“边缘心态”是如何出现的?奚密认为,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以来,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结构、教育制度及文化氛围都发生了巨大变化,诗歌长久以来在传统文化结构中所享有的优越地位——道德修养的基石、政治权力的阶梯、人际交往的最精致典雅的形式——随着以上变化而丧失殆尽,诗开始被当作专业化的、私己的、处于社会边缘的艺术追求。[18]在传统文学的等级结构中,诗高高在上、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的情形,现在完全颠倒了过来;几乎与此同时,随着现代社会的商品化和大众传媒的兴起,诗所隶属的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间的鸿沟日益加大,现代汉诗的“边缘化”情形于焉形成。 话说回来,路易士感受的这种边缘处境也与当时的社会气候有关。战前上海的都市环境及其机械文明,不禁让他萌生对于“二十世纪的万魔之魔的诅咒”。[19]上海之沦为孤岛造成惨淡的社会气氛和贫瘠的文艺生态,一位文化人哀叹道:“上海在过去,不但是远东第一大商埠,也是中国文艺界的唯一中心地,自从我军西移后,为了环境的特殊,经济上及贸易上顿失去了它的重要性,同时也形成了文艺界空前未有的枯竭状态。”,“去年十一月十三日,我军安全撤退,上海遂沦在孤岛,大多数作家都随军西移,迁徙到内地去,魍魉充塞市上,整个文艺界,可以两个字死寂解释一切。”[20]四海漂泊、到处流浪的生活,使得路易士发出了“无家可归”、“没有真正的故乡”的感慨。[21]不难理解,路易士为何频密制造出一幅幅畸零人的诗歌肖像:“独行的歌者”、“摘星的少年”、“孤独的饮者”、“裸体的画师”、“索居的隐士”、“执拗的筑塔人”。路易士断然拒绝了加诸自身的“颓废主义”、“虚无主义”、“个人主义”、“艺术之上主义”之类的指责,他自负地宣布:“诗即我的宗教。又是我的恋爱,我的喜悦”[22]他把这些私设意象提升到象征的层次,以充满张力甚至暴力的语词大幅推进激情、想象和感性进入抒情主体,由此形成傲兀的风格,毫无腼腆的声色。 卑处文化错位的社会边缘,路易士的文化心态着实复杂。最直接的反应是,他激切指斥世人的冷酷与卑俗,诸多诗篇措辞激愤,毫无温柔敦厚的诗教,大可视为心灵的一页痛史。《说我的坏话》[23]中的诗人痛切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。无论是季节花草、风云雨虹、日月星辰等自然物,还是手杖、烟斗、动物以及各类交通工具,无论是走过的街道与城镇还是个人用过的沙发、椅子、酒杯、酒瓶,“凡认识我的,/凡晓得我的名字的,/都说我的坏话,嘲笑我”,尽管遭遇如此困窘,诗人坚持自我的追求,毫无改弦更张的念头。《七与六》的文字诙谐俏皮,凸现一歌决绝、自负的诗人形象,颇有黑色幽默和俳谐[24]的味道—— 我拿着手杖7 咬着烟斗6 数字7是具备了手杖的形态的。 数字6是具备了烟斗的形态的。 于是我来了。 手杖7加烟斗6=13之我 一个诗人。一个天才。 一个天才中之天才。 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! 唔,一个悲剧。 悲剧悲剧我来了。 于是你们鼓掌,你们喝彩。[25] 日常生活中的诗人酷爱使用手杖与烟斗,这构成了文雅高贵的英国绅士的身份象征,但诗人却联想到它们的外在形态与数字6和7相似,两个数字相加恰巧等于西方文化传统中人们认定的不吉利的数字13(耶稣殉难日),这巧妙暗示了诗人在现代社会中必须为艺术而殉难的命运。诗人等同于天才,天才却遭遇种种不测,烟斗和手杖相加而得到的数字成为不幸的谶语。虽然如此,诗人已有心理准备去坦然接受悲剧的命运,他藐视那些缺乏艺术品位的、扼杀天才的庸人。诗尾的三行文字以佯作轻松的语气,低调叙述自己对悲剧的接受,显示一种满不在乎的无所谓态度。 既然诗歌是“小众”的、“私己”的事业,既然诗人与社会大众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,所以,路易斯干脆高傲地把自己封闭起来,享受着自虐虐人的快感。《我之塔形计划》[26]坦陈诗人对艺术自主性的坚守,他决心以个人的“微小生命以及巨型心灵”建造艺术之塔,用“真实的声音,宁静的声音和梦幻的声音”向一切同时代人和后来者宣布这个计划。在表现艺术与俗世的对抗这个主题上,《画室》颇值得注意。诗中的“我”是一位与世隔绝的艺术家,自闭于画室,状若鬼魅,一边低徊顾影,摸索身上的累累伤痕,一边喁喁低语着对人世的仇恨—— 我有一间画室,那是关起来和一切人隔绝了的。在那里面,我可以对着镜子涂我自己的裸体在画布上。我的裸体是瘦弱的,苍白的,而且伤痕累累,青的,紫的,旧的,新的,永不痊愈,正如我的仇恨,永不消除。 至于谁是用鞭子打我的,我不知道;谁是用斧头砍我的,我不知道,谁是用绳子勒我的,我不知道;谁是用烙铁烫我的,我不知道;谁是用消镪水浇我的,我不知道。 我所知道的是在我心中猛烈地燃烧着有一个复仇的意念。 但是我所唯一可能幷业经采取的报复手段,只是把我的伤痕,照着他原来的样子,描了又描,绘了又绘,然后拿出去,陈列在展览会里,给一切人看,使他们也战栗,使他们也痛苦,幷尤其使他们也和我同样地仇恨不已。而已而已。[27] 这首诗至少有两种解读方式。第一,从表面上看,作者启用象征寓意、内心独白,以及重复、回旋、衍生而充满暴力的意象群,自我耽溺地表达诗人的孤愤决。往大处看,这种对诗歌“志业”的持守以及诗人作为“狂人”的原型可追溯到屈原那里[28],但两者的分歧也很明显:屈原的道德自恋和自我正义是由于政治抱负无法施展所导致,而路易士的边缘心态则是二十世纪的文化震荡与历史翻覆使然。在此,“裸体的画师”在此具备本体象征的意义:他被庸俗、险恶的世界所遗弃、或者说主动自绝于社会人群,暧昧地扮演受害者/加害者的双重角色,负屈衔恨,肉身受难。第二,据作者自述,这首诗的写作起因于彼时上海文坛兴起的一股讨伐“汉奸”活动给作者造成的严重的心理创伤:“我很想控告他们毁谤,要他们赔偿我的名誉损失,但我没钱请律师,打不起一场官司,也就只好暂时忍住这口气了。然而我是被侮辱的,我是被冤枉的,一种复仇的意念,遂在我心中萌生了一种持续的情操,屡次在我日后的诗作中显示了出来。例如作于一九四六年的《画室》。”[29]因此,往更深一层的或者更具体的意义上打量这首诗,它除了凸显诗与公众世界的关联、审美自主性与社会指涉的矛盾之外,更显示了现代主义诗歌与文化政治之间的错综与纠葛。 《幼小的鱼》以戏谑之笔触演绎严肃的主旨。身为艺术家的抒情主体(单数的“我”)与毫无美学品位的市侩(复数的“他们”)间爆发了激烈冲突,当艺术之宫横遭劫掠后,“我”悍然采取暴力手段来捍卫艺术的尊严和自主性—— 我拾起那枝忧郁的手枪。 打死了他们的头目。 那些穿一律的制服的野种, 海伦顶瞧他们不起—— 连起码的哲学都不懂。[30] 这也暴露出“纯诗”提倡者的无端骄傲。反讽的是,这种自我封闭导致诗人丧失了与他人的交流机会,然而,他在寂寞难捱之下又渴望有所沟通,于是故意制造出一点点噪音,希望被远方的人们无意中听到。《在地球上散步》写道:“在地球上散步,/独自踽踽地,/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,/幷把它沉重地点在/坚而冷了的地壳上,/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/可以听见一声微响,/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。”[31]这个孤独散步者的动作暴露出现代诗人的两难处境:渴望让诗歌作为交流工具抵达公众,又担心因此丧失艺术自主性。《我的声音和我的存在》[32]写道,“绝对的宇宙”带有一层伪善的、隔膜的硬壳,其中的一切都无法依恃、不足信赖;相形之下,“我”的个体生命脆弱如星火,任何一个方向的狂风皆可轻易摧毁之。但是,这个孤独的个人相信:诗歌即声音,歌声即生存,在空洞冷硬的宇宙里,只有私己性的“诗”才能赋予孤弱生命以勇气和意义。“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才能证实我的存在”,诗人必须“不断地发出声音”,以期与同类进行沟通交流,获得社会的合法性认可——这同样反映出现代诗人对于社会大众的欲迎还拒、犹疑困苦的矛盾心态。 不过绝大部分时候,路易士对自家之“诗歌志业”充满悲剧英雄般的自信心。先看一段他发表于抗战胜利前的自述吧—— 海,沙滩和贝壳们死去;昔日,家,湖,古老的巷和小城市死去;许多的友谊死去。我是孤独的,孤独的一个。如今,我是一无所有的了。凡我所曾经有过的,悉皆葬送于生活那狞恶的魔的血盆般的大口里去了,除了这剩下来的最后的一个理想和一个意志。是的,一个理想和一个意志,我所仅有的了。它们是我的存在的理由,是我的生命的灯和引擎。我要保护它们,不让生活扑过来一口把它们吞掉。如果连这也被吃掉,那么,我就完了,虽活着也是死的。我一点也不否认在生活的重大的压迫之下,我的理想曾经一度几乎归于幻灭,我的意志曾经一度几乎发生动摇。啊啊多么可怕!多么危险!但是今天,我挺着胸,叉着两手,站在这里,像一个铁人,像一个铜像,而我的两眼是遥遥地注释着那个使人发狂的地平线:那是希望。[33] 路易士标榜的“理想”当然是他的诗歌抱负了,所谓“意志”也即他对理想的不懈的坚持。耐人寻味的是,路易士慨叹家园被毁、漂泊流离,却没有丝毫流露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谴责,只是含糊其辞地诅咒“生活”而已,然后以“铁人”、“铜像”这样夸张的修辞强调自己对诗歌志业的坚持,甚至把它置于生命价值和民族大义之上,这未免有些过甚其词、矫揉造作了。联系到路易士在沦陷区的所作所为,读者感到困惑的是:难道他的“理想”如此美好,他的“意志”那么宝贵,竟值得用作汉奸和当奴隶来换取吗?不过,如果要回避这些文化政治方面的考虑,我们乐意承认路易士确实写过不错的诗篇。《吠月的犬》唤出“人生无常而艺术永恒”的格言,却以曲折的超现实笔法出之—— 载着吠月的犬的列车滑过去消失了。 铁道叹一口气。 于是骑在多刺的巨型仙人掌上的全裸的少女们的有个性的歌声 四起了: 不一致的意义, 非协和之音。 仙人掌的阴影舒适地躺在原野上。 原野是一块浮着的圆板哪。 跌下去的列车不再从弧形地平线爬上来了。 但击打了镀镍的月亮的凄厉的犬吠却又被弹回来, 吞噬了少女的歌。[34] 短暂人生犹如一列火车跌下弧形地平线,转瞬即逝;月亮代表这抽象、永恒的时间。“诗”被定义为一种声音,诗人仿佛吠月之犬,以有限对抗无限、以肉身对抗永恒,生命悲剧感于焉浮起。但是正如奚密所说:“诗人处理这种悲剧意识的手法绝不是悲剧的。他对外在世界的描绘是复杂而矛盾的。它既是荒凉的也是柔美的,既具威胁性又充满情色,既舒适又令人紧张不安。”[35]黑夜原野,吠月之犬,疾驶的列车,巨型多刺的仙人掌,赤裸的少女,这些不和谐因素扭结一起,使文本布满张力结构、象征意蕴和诡谲的色彩。随着诗行推进,诗歌出现乐观的转折。犬吠固然孤单凄厉,却能击打镀镍的月亮、吞噬少女的歌声,言外之意是,个体生命的倏忽和孤独实不足以消解艺术的尊严和价值。再看路易士的《摘星的少年》—— 摘星的少年,/跌下来。/青空嘲笑他。/大地嘲笑他。/新闻记者/拿最难堪的形容词/冠在他的名字上,/嘲笑他。//千年后,/新建的博物馆中,/陈列着有/摘星的少年像一座。/左手擎着天狼。/右手擎着织女。/腰间束着的,/正是那个射他一箭的猎户的/嵌着三明星的腰带。[36] “星”的意象在路易斯诗中的出现频率颇高,其明亮璀璨象征理想的境界与美好的事物,它的高悬夜空、远离尘世又暗示诗人心境的孤寂落寞,而“流星”的意象更与人生无常、美的消逝等悲哀的情绪联系在一起。此处的“星”具备了第一种含义。诗人自比一位意气风发的“摘星少年”,他从高空跌落的动作象征诗人的理想受挫,作者以简洁的文字推出这个特写镜头,以下段落叙述世人的反应以及自己的信念。引人深思的是,儒教中国素有“天圆地方”、“天覆地载”、“天行健、君子以自强不息;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等成语,无不体现出“天地”之化育万物苍生的博爱精神(当然,道家的老子持有异议,他说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)。但此处的“青空”、“大地”反倒呈现出冷酷偏狭、幸灾乐祸的形象,这种文化精神的差异也印证了古典诗与现代诗的分歧。“新闻记者”代表一群没有智识与品位的市侩,他们拿最难堪的字眼奚落诗人。第三、四节与前面构成对照,诗人坚信高蹈的艺术虽在俗世中不被欣赏,但不会随时光而磨灭,有朝一日必会被后世所承认和膜拜,博物馆里的摘星少年的雕像即是明证。诗尾悬想此时的少年的装束:他已没有以前从高空跌落时的狼狈相,摘星之后的英伟身姿凸现出来。但是,“青空”、“大地”如今已被少年的气势所震慑,“猎户”和“新闻记者”早已毁灭,摘星的少年气势如虹,神情举止带上了神性的光辉。本诗透过象征、对比、夸张等手法的使用,显示路易士企图以文字闯出一番功业的自我期许。一九四四年四月,在一本诗集序言的末尾,路易士说: 啊啊!我的诗。於兹,尔等既已自我一人之手离开而成为万人共有物了。去吧!尔等。去航时间的大海吧!而在尔等的航程中,只要每一世纪遇有一真正的读者的岛屿,那就是我的无上光荣至大安慰了。[37] 这其实就是《摘星的少年》所流露的自负心态,不过带上了先知或王者的庄严尊贵的口吻而已。自现代汉诗史的角度来看,在路易士之前、之后,对于诗歌志业的虔诚与自信不乏其人。“五四”元老诗人徐玉诺(-)就刻画了“小诗”放置在密林草地上之后,旋即出现的神奇魔力“看啊,这个林中!/一个个小虫都张出他的面孔来,/一个个小叶都睁开他的眼睛来,/音乐是杂乱的美妙,/树林中,这里,那里/满满都是奇异的,神秘的诗丝织着。”[38]戴望舒(-)《我思想》以明澈温润的抒情笔意,表达诗之超越历史劫灰的神异的力量:“我思想,故我是蝴蝶……/万年后小花的轻呼/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,/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。”[39]在罗大冈(-)眼里,“诗”仿佛雪野上迎风怒放的“草菊”,独自担当偌大的一个宇宙,又宛若夜行人的一盏灯擎赋予荒寒的世界以温暖、光明和方向。[40]殖民地台湾的女诗人陈秀喜(-)相信:“一首诗的重量”在于它具有驱散黑暗、倾倒地球、拯救世人的能量,让自由、和平、共存共荣的天使般的歌声回响在世间。[41]李敏勇(—)《诗的志业》表达诗之抵抗强权、伸张正义的力量:“我们小心翼翼/呵护每一个受伤的字/让字和字结合成抵抗的力量/让语言复活/以便我们足够坚强/去逮捕加害者”在中生代诗人杨泽(—)笔下,诗是唯一的宗教,具有“将无意义的苦难化为有意义的牺牲”之神奇魔力,他对这种知识和艺术信仰的坚持即是“蔷薇学派的诞生”[42]——虽然这些诗篇的时代背景不同、视境和诗想有异,但对志业的坚持是一脉相承的。在上述跨越时空的漫长光谱中,真正把这个主题当作新诗写作之大宗的诗人,实非路易士莫属。当然,路易士为了促进文学声望的上升还使用了其他一些手法:通过塑造出一副落拓病态的自我形象以符合世人对“诗人”怀有的刻板印象[43],通过投诗赠答的传统交际方式而跻身于名人交际圈子,通过创办文艺社团和杂志而形成稳定的同人队伍,通过卷入文学论争而迅速促进声名流播,通过维持数量可观的出版记录而快速增值象征资本,路易士终于崛起于动荡的文学场域中。 三、现代主义的“文化政治” 在考察从蓝波到后现代的先锋文学传统时,美国学者罗素发现,在蓝波的诗作中,人们遇到如此之多的描绘先锋传统的诗人角色:诗人作为先知,常人无法企及的美丽、神秘、意义王国的发现者;诗人作为革新者,一种阐述诗人的新观念而且产生进一步发现的语言之发明者;诗人作为预言家,美学、精神与社会进步的发言人,必要的意识与发达精神的拥护者,等等。同时,人们也在其中洞察到诸多根本性的冲突、矛盾及基本的挫败模式,它们困扰着后来的一大批作家[44]。这使得我们对路易士诗的观察,更为丰富。其实早在三十年代,杜衡即已观察到路易士诗的反抗性质:“诗人路易士并不是光明的歌颂者,但他是丑恶的诅咒者:他无所希望于明日,但是厌恶昨日和今日。他跟这个俗世除了相互的憎恨没有更多的缘分……”[45]后来,胡兰成把这种病态趋向归因于时代影响:“路易士的个人主义是病态的,然而是时代的病态。从他的诗以及从他的人所表现的,都有这种病态的气氛,然而不是堕落,因为他对于人生是那么严肃的,他的病态有时毋宁是过于把琐碎的事物看得认真而来的。”[46]但是,路易士的问题要复杂得多。他对社会现代性的抵抗、对诗歌志业的坚持,固然感佩了后之来者。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他标榜的纯诗理念与社会现实发生冲突之际,他拒绝修正那一套表面上“去政治化”的现代主义方案,反而倡导一种超越阶级、民族文化与政治正义的文学观,但在实际上却主动“附逆”于敌而在文学著述中又刻意回避之,甚至数十年之后回顾往事却毫无反省之姿的时候,问题就愈发严重了。这不能不使我们对路易士诗之蔚为大观的“边缘心态”一再深思。 如果对比路易士和其他诗人的人生和艺术的变化,那么其间的差异性竟是如此醒目。卞之琳发表了风格转型的《慰劳信集》。何其芳写下内容焕然一新的《夜歌》。曹葆华奔赴延安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者。徐迟抛弃纯诗观念转而“相信诗歌是人民的武器”,自发组织了“朗诵诗运动”而吟出时代的“最强音”[47]。连戴望舒这位起初嘲笑“国防文学”的诗人后来在狱中写出饱含家国深情的《狱中题壁》以及《我用残损的手掌》。[48]即使冯至的《十四行集》在宁静沉思的姿态下也没有回避对时代危难的严肃思考。更不用说“左翼诗人”冯雪峰身陷囹圄之际写出表现心灵挣扎的《真实之歌》了。[49]三十年代初期的路易士,对帝国主义侵略尚且发出粗豪的抗议;在抗战爆发后,他也有宣传爱国主义的诗文发表。[50]但是,在救亡运动高涨的四十时代,他越来越拒绝对家国危难做出严肃思考,反而对诗人之“边缘化”命运耿耿于怀,又以无关政教的“纯文艺”标榜,对任何变革力量持有傲慢和偏见。在大势所趋的边缘化处境中,路易士扮演着一个捍卫审美自主性的“诗歌烈士”的角色,他发展出一套主题重复、风格过剩的“抵抗诗学”,[51]其上铭刻他对“社会现代性”的欲望与焦虑、认同与迷失,也刻意回避有关民族正义的思考,甚或夹杂一种王尔德式的自恋、自大、自虐与自我表演的面影。 注释: [1]路易士:《上海漂流曲》,出版社、时间和地址均不详,此处信息根据曲鸿、韩学勤、柳倩合辑:《新诗集编目》,上海《文学》8卷1期“新诗专号”(年1月),第页。《纪弦回忆录》说作者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是《易士诗集》,究竟是路易士记忆有误,还是《新诗集编目》误记,待查。《易士诗集》(自印,年3月15日初版)。《行过之生命》(上海:未名书屋,年12月;香港:南国社重印,年)。《火灾的城》(上海:上海新诗社,年7月)。 [2]路易士:《记炎樱》,上海《语林》1卷5期(年6月1日),第13页。 [3]路易士:《爱云的奇人》(上海:诗人社,年);《烦哀的日子》(上海:诗人社,年);《不朽的肖像》(上海:诗人社,年);《出发》(上海:太平书局,年);《夏天》(上海:诗领土社,年);《三十前集》(上海:诗领土社,年)。关于路易士前期的人生经历和文学活动,参看路易士:《三十前集》之《三十自述》,第1-16页。 [4]沈子复:《八年来上海的文艺界》,上海《月刊》创刊号(年11月10日);转引自陈青生:《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》(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年),第页。 [5]路易士在《纪弦回忆录》(台北:联合文学出版社,年)第一部里详细交代了他与胡兰成、杨桦等汉奸文人的密切交往,但又故作清高地标榜他“所从事的一切文艺活动,都是和政治无关,属于纯文艺性质的”(第页),而且对于有关他是“文化汉奸”的指控进行了几乎是歇斯底里的、然而又缺乏说服力的抗辩,他坚称所有这些“污蔑”起因于一些“文丑文渣”对于他作为“文学名家”的嫉恨。 [6]秦保:《三年来上海文化界怪现状》,上海《自由中国》创刊号(年9月),第9页。 [7]路易士发表的同人信条是:“一、在格律反对自由诗拥护的大前提下之各异的个性,尊重风格,尊重全新的旋律与节奏之不断追求创造。二、草叶之微,宇宙之大,经验表现之多样性,题材选择之无限制。三、同人的道义精神:严守目标一致,步伐一致,同憎共爱,同进退,共成败,决不媚俗谀众,妥协时流,背弃同人共同一致的立场”。参看《诗领土》第3号。 [8]路易士译阿波利奈尔诗包括《变》、《出发》、《蝗虫》、《失去的韵致》、《孔雀》、《昨日》、《酒精》、《被杀死了的鸽子与喷泉》,以及使用“纪弦”的笔名,发表《关于阿保里奈尔》,见上海《和平日报·和平副刊》,年7月1日。 [9]参看杜衡为路易士诗集《行过之生命》撰写的“序”。 [10]南星:《读出发》,南京《苦竹》1期(年10月),第23页。 [11]参看路易士诗集《行过之生命》(上海:未名书屋,年)之“后记”。 [12]路易士:《行过之生命》,第页。路易士早年的文友徐迟毫不客气地批评这首诗“没有道德上的价值”,参看徐迟:《诗的道德》,香港《星岛日报》“星座”副刊期(年6月1日)。徐迟声明此诗出自一九三九年四月出版的路易士诗集《爱云的奇人》。 [13]吴晓东编:《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·诗歌卷》(南宁:广西教育出版社,年),第10页。 [14]奚密:《我有我的歌——纪弦早期作品浅析》,收入《现当代诗文录》(台北:联合文学出版社,年),第页。 [15]王绿堡:《绿堡的序》,路易士:《易士诗集》(自印,年3月初版),第5页。 [16]胡兰成:《路易士》,收入杨之华编:《文坛史料》(上海:中华日报社,年第3版),第页。 [17]参看杜衡为路易士诗集《行过之生命》撰写的“序”。 [18]MichelleYeh,IntroductiontoAnthologyofModernChinesePoetry(NewHaven:YaleUniversityPress,),pp.23-4. [19]路易士:《对于机械的诅咒》,上海《诗林双月刊》1卷2期(年8月),第28页。路易士之抒写都市的诗歌还包括《都市的幽灵》、《最后的都市》、《都市的魔术》等等,分别参看《三十前集》第66、、页。 [20]汪国秋:《“八一三”以来上海文艺界的动态》,上海《编译月刊》创刊号(年12月1日),第31-32页。上海在孤岛时期和沦陷时期的文艺生态,后世学者多有研究,参考唐弢:《西方影响与民族风格》(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年);陈青生:《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》;吴晓东选编:《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·诗歌卷》;PoshekFu,Passivity,Resistance,andCollaboration:IntellectualChoicesinOccupiedShanghai,-(Stanford:StanfordUniversityPress,);EdwardM.Gunn,Unwel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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